“临安就在眼前了!”我一边大口吃着手中的大饼,一边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。
我说的不是谎话——虽然我以前经常说谎话——我已经可以看见临安城了,那高耸着的、孤零零的城市。
(资料图)
“卖掉了马,想回去也没有可能了!”看着那冷冷的、陌生的城,我忽然有些退缩了,但我打心底里不想回家,因为那里对于我来说是更加冰冷的地方。
“我娘说,你是个没娘的野种!不让我们跟你一起玩。”
“没错,我娘也说过。”
“你快走开,野种!别妨碍我们玩。”
记得那年爹曾告诉过我,我大概已经六岁了,于是我第一次跑出来想跟哥哥们玩(以前我都是呆在屋子门口看着),但他们不愿意跟我玩。于是我就占着他们玩耍的地方,让他们玩不成。他们就过来打我,却没人能把我弄走。于是这些小孩子们就站成一排,在那里恶狠狠地骂我。
“没娘的野种!”
“你是哪儿来的野种?”
我怒了,冲过去打了叫得最凶的孩子,也就是我的三哥,那孩子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。很快他娘就被叫过来了,她一边抱着她儿子哄着,一边恶毒地骂着我。
“真是贱种,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!”
爹正在庭院里散步,听到吵闹声就走了过来,我似乎看到了救星。
以前每次看到爹在看我时,我都发现他的眼神是那么地慈爱,可只要他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他了,他慈爱的眼神就会变得飘忽不定,躲躲闪闪,似乎是在有意躲避着我。
那个妖艳的女人在爹的耳边说着什么,爹听完了之后似乎并不在意。于是妖女又开始了撒娇的伎俩,使出她的浑身解数,不停地摇着爹的一只肩膀。爹也只是笑笑,一句话也不说。突然那妖女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“那小贱人说要给她娘报仇!”
爹听到这句话瞬间脸色大变,冲过来给了我一把掌。我被打得嘴角流血,站立不稳,摔倒在地上。
“从今天起,罚你到厨房干活去!”爹冲我吼道。
我躺在冰凉的地上——从身上一直凉到了心里——看见那妖女正冲着爹眉开眼笑。爹却没有领她的风情,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
“滚!”
那妖女自找没趣,带着她儿子灰溜溜地走了。
那是我记事之后爹第一次打我,从那以后,我就经常被罚到厨房或者洗衣房去干活。
我于是就经常和仆人们在一起。其实我本来就是奶娘们带大的,对仆人们原本就有一种亲切感。我一有空就问他们“我娘是谁”、“我娘在哪里”,他们却都说不知道,问得他们一个个都烦得不得了。
有一天,一个老仆人告诉我,说我娘去了天上,她让我在偏院中间那棵高耸的大树下面等着,说等你长大了,你娘就会下来见你了。我说太好了,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。
我又问她:“人长大了就不苦了,对吗?”
老仆人沉默了片刻,说:“不,人长大了,会更苦。”
但我仍然盼望着长大,因为我看到受惩罚的总是小孩子,特别是我,大人却一般不受什么惩罚。当然,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见我娘。
于是我就经常在偏院的那棵树下面呆着。有一次,孩子们在宅院外面放风筝玩——大人们都不让我出门——风筝飘进来,挂在了树上,他们在外面用力扯,结果却把线给扯断了。这只蝴蝶风筝之前我就见他们放过,我喜欢的不得了,现在我感觉我的机会来了,于是我就拼命往树上爬。我一次次地滑下来,又一次次地重新往上面爬,我的手都划破了,但是我喜欢的东西,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。在一次次的失败中,我终于掌握住了窍门,爬了上去,爬到了树杈上。
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,但我顾不上感慨,在他们去叫人帮忙的时候,我已经把风筝拿到手上了。这时两个仆人被他们找来了,我赶紧把风筝藏在了大树底下的一个树洞里。
两个仆人上到树上,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——因为树洞就在我坐靠着的地方。
一个孩子指着我说:“是她拿走了,我看见她爬到树上去了。”
“没有,我没看见。”我赶快否认。
“就是她,我也看见了。”又有两个孩子也指着我说。
大人们让我把风筝拿出来,我说我上到树上的时候,看见风筝被天上的人拿走了。他们说你可真会撒谎,让我赶快把风筝交出来,不然就要告诉我爹去。我很害怕,但我还是不愿意拿出来。于是孩子们的娘就来了,二姨娘是二哥的娘,她说算了吧,一个风筝不值得。但是太太不同意,她是大哥的娘,她说不行,小时候偷个针,长大了就会偷金。三姨娘,也就是那个妖女,听了太太的话,说“就是,不能便宜了贱种”。
我还是不肯交出来,她们就吵着要把爹叫过来,可等了半天,爹也没有过来,可能是爹又在喝酒了。爹他经常会闷闷不乐,他一闷闷不乐就经常会一个人喝酒,他一喝酒就没人敢去打扰他。她们见阴谋不能得逞就生起气来,然后打了我几下,气呼呼地走了,临走时那妖女还不忘说一句“便宜了这贱种”。
不过我很高兴,蝴蝶风筝算是保住了。看四下没人的时候,我会偷偷地把风筝拿出来,摸一摸,看一看——线断了,我也不会放风筝——这样就知足了,谁让自己喜欢呢?
我爹有四个儿子——年纪相差都不大,三个哥哥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,除了弟弟福生。看到我总是被打被罚,他就经常跑到厨房或洗衣房里送给我一些小礼物。但其他孩子一叫他,他也就走了,毕竟他不想和我一样挨骂。
四姨娘最受宠,所以向来飞扬跋扈。有次她来找福生,发现他竟然和我在一起玩,就打了他一顿,还把他送我的小礼物都踩碎了,让我心痛得不得了。那些小礼物主要是一些面人儿,足智多谋的周公谨了,英勇善战的薛仁贵了,忠勇无敌的杨六郎了。我最喜欢的是木兰,因为我听说书人讲过她的故事。
“朔气传金柝,寒光照铁衣!”
最能让我高兴的事情就是说书人或者变戏法人的到来了,当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次遇见的像变戏法一样的说书。
大概是我八岁那年,家里来了个表演口技的人,我当时还不知道口技是什么意思,也从来没见过这种表演,所以听得是津津有味。我以为幕布的后面一定会有好多人藏在里面,可戏演完了,拉开幕布,里面却只有一个人。我不相信,觉得其他人肯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,就钻到台子下面找,可找来找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。
他要走了,可是我还没弄明白,于是我又爬到那棵大树上,顺着一棵粗壮的树枝爬到了院墙上。我要追上那个会口技的人,于是就从院墙上溜了下去。
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院墙之外,我顾不上多看一眼周围的风景,就赶紧跑着绕到了正门附近的一个地方。我一口气跑到了那里,正好和他碰上。
他笑了笑,说钻到台子底下的小孩儿他见过,但像我这样执着的还是头一次见。于是他就现场给我表演了几句口技,我惊呆了,他居然会学各种鸟叫的声音,他表演完后拿出葫芦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(后来我才知道是酒),我就问他是不是因为喝了这个的缘固,他又笑了笑,说想要学成什么,都必须勤学苦练,没有什么仙药可以喝。
他教给了我一些技巧,告诉我如果想学,就从学别人说话开始。于是我从此就牢记住了他的这句话,从那以后一有机会我就学别人说话,慢慢地我也能学得像模像样了。有一次我看到两个仆人在说悄悄话,就爬到房梁上学我爹说话,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,却找不到人在哪里,我乐得捂着嘴笑。还有一次我饿得不行,看厨娘把饭做好了,就躲在一边学太太说话,把厨娘骗了出去,然后我就偷偷地溜进去,拿走了我想要的东西。
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,就是杂剧,特别是演滑稽戏的俳优。他们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东西,跳来跳去的,好玩极了。我记得十岁那年,家里请人来演滑稽戏,那个俳优我喜欢得不得了,可演着演着爹却突然发怒了。
“别演了!”爹吼道。
台上的俳优们估计被吓了一跳,都停了下来,那个我最喜欢的俳优转过身,看着我爹。
“禇将军,我们这是优谏,你应该听说过的。”他说道。
“凡事都有限度,不是什么官长都可以讽刺的。”爹说。
俳优们被赶走了,我偷偷地跑出去,跑了很远,追上了他们。那个我最喜欢的俳优转过身——此时他脸上的装扮还没有卸掉——看着我伸出的手里放着的钱(这是我自己偷偷藏的),笑了起来。他让我把钱自己收好,然后指着自己的脸问我“喜欢这个吗”,我说喜欢,他说“你喜欢的话,我就教给你”。我拼命地点头。他笑了笑,拿出了一个瓶子,打开盖子以后,里面似乎是浅颜色的膏药。他把里面的东西抹在了我的脸上,抹了一阵儿之后,他把一个铜镜拿给了我。我对着镜子一照,吓了一跳,这是我吗?
也许我长大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吧。我问他是怎么弄的,他就又拿出了几个瓶子,在自己的脸上也抹了起来,最后还贴上了胡子和很厚的眉毛,他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,我高兴得不得了,拉着他不肯让他走。他说咱俩有缘,你这么想学,我就教给你。他取下了假胡子和假眉毛,把脸上的东西擦掉,然后把一个袋子给了我,里面有几个瓶子、一把胡子和一幅眉毛。他教了我怎么抹那瓶子里的东西,还给了我一张纸,告诉我千万要收好,叮嘱我平时要多学习写字,以后就能看得懂了。
他想错了,我可不是他想的那样。家里很早就请了先生,哥哥们读书和学写字的时候,我就躲在外面看。后来,我还经常偷偷地跑到爹的书房里去看他的书,我看得最多的是《吴子》,还有《续疑狱集》什么的。所以,我回去看了他给我的那张纸之后就知道这是配制那些脂粉的秘方。后来我偷偷出门的时候经常会到山上采摘花草,来配制那些脂粉,有时我还会偷太太姨娘们的面脂。我试过了好多次,可每次我装扮完了,大摇大摆地出院门的时候,还是会被认出来。看来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好学的。
这时的我已经明白我娘去了那里,所以我已经不再总是在那棵大树底下呆着了,不过有时我想娘了,还是会去那里看看。有一天,我又来到了大树旁边,从树洞里掏出了那个蝴蝶风筝。这时的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,我抚摸着她,心想也许人也是这样的吧,总有一天会像这个风筝一样,但至少她曾经飞翔过。我翻墙到了外面,找了个风景好的地方挖了个坑,把风筝埋在了里面。这时,一只蝴蝶飞到了我的头上,似乎想和我说什么悄悄话,我伸出手,它落到了我的手上。我在心里默念:风筝啊,飞到我娘那里去吧,告诉我娘我想她。
自从第一次翻墙出去之后,我就不时地会翻出去玩。刚开始,我在外面总是一个人玩,后来就认识了两个女孩儿——孟怜和郑彩鸠。她们与我差不多同龄,两个人的家也都离我家不远。孟怜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,和我一样没娘,她说自从她娘死了以后,她爹对她就漠不关心了。可至少她还被关心过,还知道她娘长什么样子,而我连娘的面都没有见过。彩鸠和我们俩不太一样,她从小就死了爹,她娘不肯改嫁,娘儿俩相依为命,只能靠做针线活勉强度日。有时候瞅准机会,我会偷偷地从家里拿一些钱给她,想帮帮她们,可是她娘知道后骂了她,不让她拿我给她的钱了。
见识过许多和彩鸠家类似的人家之后,我终于明白看到那讽刺贪官宰相的滑稽戏之后,我爹为什么会发怒了。随着我的逐渐长大,我看过的书的逐渐增多,我也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。看着太太姨娘们身上的金银首饰越来越精致,哥哥弟弟们玩的东西也越来越奢侈,我却越来越担忧了起来。爹也曾经让人给我拿来了一些华丽的衣物,我都拿去给了彩鸠,结果却是让彩鸠又被她娘骂了一顿,于是那些衣物就被我扔在了一边。我喜欢简洁麻利,那些衣服什么的穿戴起来一点都不方便。
看着他们挥霍无度,我心中的忧虑与日俱增。
我从小就经常做恶梦,而且每次差不多都是同样的梦。一座庄院里面到处都被点着了火,庄院中的人一个个都被杀掉,一个大概不到两岁的小女孩站在庭院中间,看着这一切,不住地哭泣。
每次做恶梦都做同样的梦,一定含有某种提示,是记忆中的一些残留,还是对未来的某种暗示?我之前想不明白,而现在我似乎明白它是什么了。
我想提醒爹,可他却似乎连见我都不愿意,和他对视时,他也总是躲开。于是我努力在不同的场合表现自己,想让父亲看到,我想提醒他,也想让他认同我,毕竟我没有娘,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。
就在几天前,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,爹把哥哥们和弟弟福生早早地叫到了马场,后面跟着几个仆人,我躲在他们后面也悄悄地跟了过来。虽然我十四岁,但我似乎比同龄的人长得快一些——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抹那些脂粉所产生的奇效——我长得差不多和十六七岁的哥哥们一样高,所以我躲在后面的时候还得猫着点儿腰。
只见有几匹高头大马在马场边上的槽里吃着草料,听说这几匹马都是上过战场的烈马。哥哥们以前就骑过马,但都是一些小一点的马,性情也比较温和。爹让马夫把一匹枣红色的马牵了过来,马被牵过来之后,突然抬起两只前腿,长啸一声,把哥哥弟弟们和仆人们都吓了一跳。
“爹以前骑马的时候你们也见过,来,和你们以前骑马的时候一样。”
爹指挥着大哥上马,大哥先抓住了缰绳,可他抓着缰绳的手却一直在抖,右手无力地放在马背上。大哥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到马背上,他停止了动作,扭头小声说道:“爹,我不敢。”
“废物!”爹显然很生气,向我们这边喊道,“老二过来!”
二哥在走过去的时候,就已经抖个不停了。爹把教大哥的几句话又说了一遍。
“把脚伸到马镫里!”
二哥照着做了,可他的右腿一直在发抖,根本就直不起来,更别说跳到马背上了。试了几次之后,二哥也放弃了。
“滚到一边去!”
爹又叫了三哥过去,三哥颤抖着走过去,爹又教导了一遍。三哥把脚伸到马镫里,使劲蹬着,想跳到马背上。可他似乎对这匹马一点都不信任,身体摆得尽量离马远一些,以后仰的姿态在往马上跳,马就这样被他往一边扯着。
马似乎不耐烦了,突然再一次前腿跃起,长啸了一声。三哥大惊失色,摔倒在地上。两个仆人赶快跑过去把三哥扶了起来。
“老爷,今天就别练了,得慢慢来才行啊!”马夫劝道。
“不行!没有决心如何能成事?”
于是他又让福生弟弟过去,福生立刻就哭了起来,爹看到之后非常生气,伸出巴掌走了过来。我这时赶快从仆人们的后面钻了出来。
“爹,让我来吧。”我说。
爹看到我时好像吃了一惊,没等他说话,我就把脚伸进马镫,然后双手按着马背纵身一跳,便骑了上去。我甩动缰绳,马立刻就奔驰了起来,很快就绕着马场跑了一圈。我心想这次爹一定该夸奖我了,快到起点时,我笑容满面地看着爹,可我却看到爹的脸上除了惊恐之色别无他物。我在疑惑之中,又绕着马场跑了一圈。
爹突然冲上来,一把把我从马上拉了下来,幸好我用手支撑了一下,不然我的头肯定要摔在地上。
“谁把她带过来的?快把她带走!”
他让两个仆人把我拉回去。我抚摸着自己摔伤的手臂,扭头看着他,他转过脸去,对我依然是无视的态度。
我的心死了。原来我一直没有亲人,没有家。我决定要离开这个令我绝望的地方。
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两个朋友,她们都劝我要慎重,但我说我已经想好了,我一定要离开。孟怜说自己不敢出去,她爹要是知道了,会打断她的腿,彩鸠则自然是有母亲需要照顾。我理解她们,没有强求。
我自己准备了一点行李,在晚上偷偷地来到马场,骑上了那匹枣红色的马。这匹马似乎一直都在等候着我,一声不吭,我们趁马场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冲了出去。
我骑了一个晚上没有休息,怕会有人追赶,但我似乎多虑了。之后我来到了一个岔路口,路边有个茶水摊,我要了一壶茶,给马弄了一点草料。我问摊主什么地方最大,他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,似乎从来就没有听人问起过这样一句话,然后他笑了笑,告诉我临安城最大。我就问他去临安城该怎么走,他伸出手指向了左边的那条路。
我沿着官道,向北而行,路上尽量不停歇,一路奔驰而去。
今天,我终于可以远远地看到临安城的影子了,而我的钱和干粮也都没有了,早知道应该多带点钱出来了。
“马儿啊,他看起来是个爱马之人,你跟着他走比跟着我要强,不然你我都要饿死了。”
我又走了半天,实在是走不动了,我感觉我的脚都已经磨破了。天色已晚,我隐约记得刚从绍兴出来不久,路过一个茶水摊的时候,似乎听到有人说起这边的路上有吃人的强盗,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人家做成人肉包子的。身上的钱买完吃的东西,也就够住一晚上旅店的了,休息一下,明天再赶路吧。可以后该怎么办呢?
我顾不得去想,因为我太累了,洗了澡躺到床上之后,便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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